5月上旬，學校依舊圍城一座。高墻內外，仿佛成了真空地帶，呼吸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，人們不敢深呼吸，更不敢大口呼吸，空氣成了重點懷疑對象。十二層口罩也成了一道防火墻，雖然穿過層層疊疊的紗布呼吸不是很通暢，又濕又悶，很難舒服地透氣。

這幾天，林月的眼皮跳得更歡了，她有種不祥的預感，雖然她竭力用科學來說服自己，但是心裏總像有一塊沈重的石頭壓著，胸口透不過氣來，一種說不出的焦慮郁悶，沈甸甸地掛在心頭，日漸加重。向陽這些天只發來了一條短信：月兒，你一定要好好的，勇敢堅強地面對生活。向陽永遠愛你。之後音信就沒了，她發了幾個信息給他都沒回，打電話也沒接，林月一直納悶，卻不敢打擾他實習。

今天，5月7日，林月拿著向陽第一次給她過生日時送的杯子端詳著，眼皮又習慣性地跳了起來，她的心裏忽然一陣痙攣，手一抖，“啪”地一聲，杯子不小心滑落到地上，當場碎了。“向陽哥！”林月望著碎了的杯子絕望地喊道，一股劇烈的疼痛撕裂心頭。她閉上眼怔了怔，以為是夢裏，兩秒鐘後，她睜開眼再次看去，杯子真真實實地碎了一地，一地的碎瓷片，紮得眼疼。她這才回過神來，趕忙蹲下身去撿，一片又一片，碎瓷片劃破了她的手指，鮮血直流，她卻毫無知覺，著急地想馬上撿起所有的碎片，再拼成一個杯子。“向陽哥，你不要嚇我，你不要嚇我。向陽哥——”林月在心裏狂喊，撿碎片的手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。

突然，林月的手停了下來，她忽然意識到什麽，猛地站起身來拿過桌上的手機，手裏的碎瓷片又灑了一地。她顫抖著撥通了向陽的號碼，手上的鮮血流到了手機上，再沿著手機滴在地上。然而，向陽那邊的手機竟然沒有任何反應，難道信號不好？難道？難道……“嘀嘀”，“嘀嘀”，是範如風發來的信息：“林月，向陽不幸染上SARS，現在非典救治定點醫院，病情已重。你千萬要挺住，千萬保重。對不起，我沒能照顧好向陽，我真該死，真該死。”範如風沒有勇氣給林月打電話，只好發過來一條血淋淋的信息，一條慘不忍睹的信息，一條悲痛不已、自責不已的信息。

這條信息如晴天霹靂，重重地砸在林月的身上，她忽感天旋地轉，山崩地裂，眼前一黑，手機“撲通”一聲滑落到了地上，人差點暈倒。恍惚中，她趕忙扶住書桌，雙手不停地顫抖著，全身哆嗦起來，止不住地發抖，牙齒咬得咯咯響，仿佛到了冰寒的極地世界。她竭力支撐著失控的身子，不讓自己倒下去，腦子裏一片混沌，如入縹緲太空，眼前的事物跟著虛晃了起來。“不！”幾秒種的沈默後，林月突然爆發出一聲大吼，小宇宙爆炸了，她大喊著，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寢室。

江燕和楊柳、童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，失神地錯愕了一瞬，“林月！”三人隨即回過神來，匆忙地追了出去。“向陽哥！你等著我！向陽哥！你一定要等著我，我來了。”林月臉色發白，冷汗從額頭上不斷冒出來，大顆大顆滾落下來，嘴唇也一下子失去了血色。她一邊心急如焚地朝校門口跑去，一邊撕心裂肺地呼喊著。江燕和楊柳、童真在後面追得氣喘籲籲，三人仿佛在進行激烈地跑步比賽。“向陽哥，你一定要好起來，一定要好起來，你等著我。”林月一路拼命地呼喊著向陽，扯天扯地的，聲聲淒厲，字字錐心，喊得上氣不接下氣。跑著，跑著，突然間，她眼冒金星，雙腿一軟，人慢慢倒了下去。“林月！”江燕驚叫一聲，使出渾身解數沖了上去，一把抓住林月。楊柳和童真也緊跟著沖上來扶住了林月。

天色暗了下來，夜沈沈。林月醒來的時候，已躺在寢室的床上。她感到腦門脹脹的，隱隱作痛，手腳一點力氣也沒有，酸酸地，全身軟綿綿又濕噠噠，像一塊剛從水裏撈起的海綿。向陽哥，林月心頭一陣強烈地刺痛，記憶恍然間蘇醒了。向陽呢？她試著從床上爬起來，顫巍巍地。江燕正坐在自己床上傻傻地發呆，眼睛濕濕的，她看到林月醒了，趕忙爬到她的床上扶著她。“燕，我要去找向陽，他生病了，我要去照顧他，你扶我下床。”林月慌慌張張地說，眼神卻是呆滯的。江燕扶著神志恍惚的林月，突然鼻子一酸，哭著說了出來：“月，你不要找向陽了。剛才我打電話問了如風，他說，他說，向陽，向陽其實今天已經——”江燕哽咽著說不上來了，眼淚噴湧而出。“向陽已經走了！”江燕大哭起來，抱住了林月。霎時間，天塌了，林月耳朵嗡的一聲，心裏一陣抽搐昏了過去，什麽也不知道了，重重倒在江燕的懷裏，好像電腦意外中了毒，突然死機了。

“月，你醒醒。”江燕搖了搖林月的身子，林月一點反應也沒有，仿佛已經死去。“月，你醒醒，醒醒，你不要嚇我。”江燕又哭又喊，使勁搖著林月的身子。“她是一下子受了刺激，悲傷過度暈過去了。讓她休息一下吧，或許睡一會兒會醒來的。”“她血糖低，我給她泡杯紅糖水，等她醒來讓她喝下。唉，她今天像扒了一層皮，估計一時半會好不了了。”楊柳和童真在一旁勸著，也是淚流滿面。江燕這才停止了搖晃，放下林月的身子到床上，拉過被子替她蓋上。然後坐在床沿上怔怔地望著她，眼裏滿是淚花。她想起林月和向陽訂婚的情景，想起他們手牽手走過的那些年，8年了，他們的愛情從生根、發芽到開花，竟無從結果，命運太會捉弄人。她用手抹了抹淚痕狼藉的臉，深吸了一口冷氣，嘴巴還在止不住地抽噎，鼻翼一張一張，像在抽風箱，呼哧呼哧地，抽不盡滿腹悲酸。

許久，江燕才木然地從林月床上摸索著爬了下來，兩眼無神地不知在看什麽，好像什麽也沒看，她慢吞吞地走到陽臺上，五六米的距離仿佛走了五六裏，腳步沈重得挪不動步子。此時，夜幕已籠罩了整座城市，灰蒙蒙的，城市的燈光照常閃爍起來，五彩斑斕，繁華依舊。江燕望著不遠處的醫大，仿佛看到了風度翩翩的向陽面帶笑容地朝林月走來，這個情景，在大學四年裏，她看到許多次，她總是羨慕地望著他們偷偷地笑。然而，世上再也看不到這個風度翩翩的向陽了，他已經走了，像一縷青煙似的，飄走了。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，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。江燕擡起頭望著漆黑的蒼穹，茫茫宇宙浩渺無邊，而人的生命卻是如此渺小。也許人生就是如此捉摸不透，就像這深邃的夜空，誰也不知道下一站是什麽風景。“唉！”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，心裏默念著，請上蒼可憐一個癡情人吧，保佑林月平安度過這個人生的難關。

林月沈沈地昏睡著。“向陽哥，你去哪裏了？你等等我，不要丟下我一個人，不要丟下我。”林月又開始在夢裏苦苦尋找向陽，一個夢接著一個夢，踏遍千山萬水，跑到海角天涯，仍然找不到向陽，向陽失蹤了。林月在夢裏放聲大哭起來，眼淚卻真的從眼角流了出來，濡濕了一大片枕頭。向陽！向陽！向陽！在哪裏？在哪裏？在哪裏？一聲聲淒楚地呼喚，回音重重，卻都是自己孤獨的聲音。忽然，天上飄來一件白大褂，林月伸出手去接，白大褂瞬間飛走了，飛到了遠處。遠處，那不是向陽哥嘛，他就站在那裏，微笑著看著自己。林月狂奔過去，呼喊著撲向向陽的懷抱，卻撲了個空。向陽瞬間消失了，化作了許許多多的流星，像雨一樣落了下來，滴在林月的嘴裏，鹹鹹的，澀澀的，像淚水，是的，這是林月自己的淚。

林月再度醒來的時候，已是第二天早上。她吃力地睜開迷糊的雙眼，感到頭痛欲裂，透過陽臺的玻璃門，她看到陽光依舊燦爛，地球照樣在轉。我是誰，我是林月。我在哪裏？在哪裏？在大學的寢室裏。林月慢慢回憶著，她摸了摸自己的臉，全是淚痕。我為什麽哭？在夢裏哭，哦，向陽哥，向陽哥走了。不，我要去見他，我不相信。林月披散著淩亂的頭發，咬牙從床上撐了起來。

江燕聽到林月床上的動靜，趕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，走到林月的床下關切地望著她。“月，你好點了嗎？洗梳一下吃早餐吧，我給你準備了你愛吃的早點。”江燕柔風細雨地說，這種語氣她只對範如風說過，要是以前，林月早起雞皮疙瘩了。“不了，我現在要去見向陽。”林月從床梯上搖晃著爬了下來，沙啞著喉嚨對江燕說，“我要去見向陽。我的手機呢？手機呢？那是向陽送我的手機。去哪兒了？”“在這兒。”江燕從林月的書桌上拿起手機遞給她。“我要給向陽打電話。打電話。”林月發瘋似的撥著向陽的手機號碼，可是他的手機一直沒反應，反反覆覆地撥，還是沒反應，仿佛失聯了。

“我要去醫院找他。”林月捧起心愛的手機，堅定地說，鞋都沒穿就走了出去。“不要去，你永遠不要找他了，月，你醒醒。”江燕說著，眼淚流了下來，“向陽已經走了，沒了。”“我要見他，我一定要見到他。”林月雙手拉住了江燕的袖子，仿佛拉著一根向陽的救命稻草，呆滯的目光裏閃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光線。“人已化成煙了。”江燕忍不住了，抱著林月又哭了起來。楊柳和童真也在一旁抹起眼淚。

“人，化成煙了。沒了！向陽哥！”林月終於大聲哭了出來，她兩手抓著江燕瘦小的肩膀，拼命搖晃起來。為什麽？為什麽？為什麽幾天前還好好的，突然之間說沒就沒了。“向陽哥！你說你會回來娶我的，為什麽你一走了之，頭也不回了呢？向陽哥，你為什麽不帶我一起走？你好狠心，留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這個世界上，你讓我怎麽活下去，你讓我怎麽過？”“如風說，向陽讓你好好活著，勇敢地走下去。”江燕哭著說，淚眼迷蒙地望著林月。“走下去，我跟誰走下去？向陽哥走了，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？我如何能勇敢地走下去？我走不下去！”林月肝腸寸斷地狂哭起來，臉上的眼淚都淌成了河。她抱緊了江燕，就像抱著向陽，靠在她的肩上泣不成聲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，成串成串往下掉，江燕的背都濕了一大片。

林月錐心刺骨地哭了好久，終於哭累了，聲音漸漸小了下去，人也站立不穩，搖搖晃晃地倚著江燕。江燕趕忙扶林月坐下，給她倒了一杯水，又從衛生間拿來毛巾給她擦了擦臉。這時，林月的手機鈴聲響了，是宣媛姨媽打來的，林月看也沒看，眼睛怔怔地望著面前的桌子發呆。過了一會兒，手機鈴聲又響了，林月仿佛什麽都沒聽到，向陽走了，她的魂也跟著走了。鈴聲一直在響，江燕走過來看了看，她輕聲對林月說：“是李華。”林月沒有反應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覺。李華的電話鈴響了又滅，滅了又響，不知多少回。江燕實在受不了了，她轉身對林月說：“我接好嗎？”林月這時總算微微點了點頭，終於有了點反應，大概是李華煩人的鈴聲把林月的魂叫了回來。

江燕隨即接起電話，冷冷地問道：“什麽事？”“你是？”李華覺得聲音不對，便問道。“我是江燕。”“林月怎麽樣了？她還好吧，她沒事吧。”電話那頭傳來李華急切地聲音。“你說呢？能好嗎？謝謝關心。”江燕沒好氣地反問道，立即掛斷了電話。過了一會，“嘀嘀”，“嘀嘀”，李華的信息過來了：“月兒，你要撐住，再苦再難也要跨過這個坎。我會一直陪著你，無論你怎樣對我。我一定要讓你好起來，然後快樂幸福地走下去。”李華這人也是夠執著的，自從向陽跟他談話之後，他依然執迷不悟，死心不改，一有空就給林月發信息打電話，尤其是非典來襲以後，每天必擾，風雨無阻，比向陽還勤。林月大多置之不理，實在煩死了就接起電話冷冰冰地回一句。即便如此，李華內心依舊熱烘烘的，而且越燒越旺，大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決心和意志。

林月行屍走肉般昏昏噩噩空空洞洞地過了一周。這一周裏，吃的很少，睡得不好，一提到向陽就心如刀絞，痛不欲生。寢室裏誰也不敢提向陽，怕她受刺激。縱然別人不提，她自己也會時不時地記起來，灼痛的傷口一次次被撕裂開來，心血直流。她一遍又一遍看著向陽的照片發呆，看一遍，哭一場，看一遍，哭一場，一次又一次，哭得死去活來，痛得肝腸寸斷。眼睛都哭腫了，嗓音也嘶啞了，兩鬢竟長出了幾根白發，人老了很多，也瘦了很多，憔悴不堪。

沒有了靈魂的人，只是一張軀殼而已，也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。江燕看著林月如此折磨自己，心裏很難受，可她沒有辦法，也幫不上一點忙，只能在旁邊幹著急。心失至愛的痛不是誰能安撫的，解鈴還須系鈴人。可到哪裏去找系鈴人呢？生死雖是一線之間，卻是陰陽相隔。江燕無奈地望著林月，只能默默地陪她流眼淚。寢室裏籠罩著無盡地傷心悲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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